梦入巨瓮因悟道

　　慈云长老，姓袁，始名道，益州市人，家甚窘，毋织席为业，少供盐米醯醢之给，皆自专之。暇日则就邻学从役，以补束修。既久，师恤其勤，尽术诲之。道乃益自勉强，厚自渐磨。学成，求试于秋官，高捷乡书，得去于上都，待试南宫，俄染沉疴，既久，生意几亡，困饿客馆，装囊素薄。洎愈巳过会榜矣。道极叹惋。不久春晚，友人强邀游西池，波澄万顷寒碧，桥飞千尺长虹，水殿澄澄，彩舟泛泛，士人和会，箫鼓沸溢，憧憧往来，莫知其数。行于游人中，或失其友道。乃独步访寻，久而未见。有一僧立于池岸，若素识者，延颈望道，略不回目。道乃揖之。僧曰：子风骨清羸，久行倦怠。道告曰：久客辇毂，卧病缠绵。僧曰：弊院非远，暂邀长者。道与僧同行，由池南去不百步，向北有小室，入门檐土阶，竹窗瓦牖。僧邀坐。僧曰：吾暂息少时，子亦可休于此矣。僧乃就榻。道性本恬静，甚爱清洁而不华。见此居茅屋三间，一无所有，似无烟爨气味。中室惟巨瓮一枚，破笠覆之。道私念：此瓮必积榖其中，试举其笠，壅中明朗若月光。道俯视，则楼台高下，人马往来，有若人世。有人呼道名姓，道应之，则随声巳在其中。道都忘前事。有宰相李文国，召道为宾，文国爱其才，又以女妻之。是年秋试，文国以道名上于春官，道中魁选，唱第宸庭，道为天下第一。初授南都通理，不久诏还开府。时天子方征北狄，道上奏云：

　　臣本书生，幸逢圣世，继叨禄食，久冒官荣，素无敏才，不能图报。尉任严近，承乏谏垣，敢竭愚衷，上补圣政。近者丑类内侵，强边幅塞，吏不善抚绥，远人则生猜异，兴师十万，深入虏庭，飞刍挽粟，帑竭廪虚，州军授钺，面奉圣颜，取炖煌之旧地，为大国之提封。臣究前书，深明至理。攻夷狄如以明珠弹雀，虽得雀亦亡其珠矣。得彼地，由石田不可耕也。故人谓御戎无上策。臣思之，未为至论。臣以忠信结之为上策，择将守边为次策，以兵伏之为中策，以女妻之为下策，玉帛结之为无策。臣虽甚愚，不识忌讳，身有言责，固当上陈。

　　帝喜其奏，诏授中丞。危言鲠直，倾动朝野，奸邪沮气，中外属意。俄而拜道居政地，曲尽弼谐之理，天下称为贤相。天子立马得女为后，而废王皇后，道极谏曰：陛下无故废一后，天下为陛下如何也？道夺马后策，投殿砌下。帝大怒，即曰：贬琼州司马。即令就道。至琼州，与妻子对泣曰：布衣致身卿相足矣。今得脱死，归见故乡，休官高卧，尽吾余日。妻曰：我有谋，君能从吾，可以生还。道曰：何谋而可还也？妻曰：内臣继忠，帝方宠用，公以千金投之，当获其报。道命童赍至宝献继忠，言于帝，道乃得还都，居秋第。会谏臣论其忠，复拜相。帝方大兴军征辽，道复为奏上帝，言甚鲠忤。妻谓道曰：昔在南琼，四望瘴烟，昏昏相杂，相对而泣，愿见还故里，归骨田原，莫可得也。今再用于朝，又欲触圣怒，逆龙鳞，自取其祸败。道曰：吾志巳决，多言奚为？帝怒，罢相，归于私第。时帝叔魏王有忠谊，多与道往还。后王萌逆节，金台上奏，言道巳罢相，怨望朝廷，又教王叛。帝震怒，朝服斩东市。道别妻曰：忆昔钓锦水，沿锦岸嬉戏，今日思之，不可复得。于时刀剑在前，丧车在后，观者如堵，神魂飞扬。道坐裀上，莫敢回顾，创拂然及颈。道乃觉身坐瓮傍，回视僧，拭目方起，恍然而醒，镢然而兴。僧曰：贤者以此门容心而悟意，窒吾欲而诱吾归。乃再拜谓僧曰：富贵穷寒，命也，此天之所以生。心气意知此身之所有，吾将顾于天而养乎内僧曰：是矣。乃送道出门数步，回顾僧与寺俱不见。翌日，道遂别都门西归。至益州，剃发披缁，居大慈寺。禅腊俱高，修行淳洁，合寺推大不久。大众请升堂道，敷演妙门，开道圣意，闻者冰释。衣惟一衲，食即一盂。升堂七十年，学者云集。尚书张咏镇益州，知师德，乃往见师。师促膝拱手，高座禅榻。公讶其慢，怒见乎色。公曰：师能禅乎？师曰：然。师乃引杖击故燕窠，曰：击彼无明当，从教透网罗。公为念甚久，乃去。然公知师异人也。他日，公与锦水道士杨绪同谒师，绪亦辨敏之士，时有负束薪过堂下者，绪曰：秃棘子将安用也？蜀人呼斫为秃。师曰：用以覆君墙，盖防贼盗事。公大笑。由是益于师往还。异日，师升座，公与郡官往听焉。众散，公与师促膝静居，公曰：何路去得西天？师曰：济川湏用楫，渡水必从桥。公曰：若无桥，如何过得？师云：渡水无桥过，凭河必损身。公曰：无桥有船亦可也。师曰：乘船虽可渡，不若涉桥安。公曰：桥亦有坏时。师云：船覆寻常事，桥摧乃偶然。公由是与师为忘形友。通判牛注谓师曰：天堂地狱有之乎？师曰：宁可无而信，不可使有而不信也。张深以为至言。公病期月愈，召师郊外，以快心目。乃作诗赠师。诗曰：

　　相见溪山无限好，相迎和笑步云霞。共知乐道闻方健，且喜新年鬓未华。不向目前求假景，自于心地种真莱。湏知达磨儿孙盛，祖席重开一叶花。

　　一日，开元寺憎惠明告师曰：欲新钟阁，别造佛殿，若得师一言，则其缘易化，殿阁不曰成矣。师曰：吾非造恶人尔，何故遣为此事？惠明曰：为造佛殿阁，乃福善之大，师何故有此言也？师曰：佛阁汝求之乎？汝自欲造之乎？佛无故求于汝，汝自为之也。今之佛宫，凌云之阁，万木之殿，回廓四合，台榭相连，万瓦鳞鳞，轩牖金碧，虽世之王公大人之居，不能敌比也。子之身，一席之地足矣。今市里蓬蒿之间，民无立锥之地，或税居，或茅屋，亦足以疵身。子欲天下之财尽归汝乎？惠明曰：彼自乐施也。师曰：安得乐施？汝虚高天堂以惑之，妄起地狱以惧之。施其财则获福，背其意则陷罪，是汝胁而取之也。以教言，与汝有所福，不与汝有何罪报之也？惠明曰：佛言喜舍，何也？师曰：吾乃空门也，不耕不桑，无所自养，第以食养性，默行善道。彼见而喜，乃曰：吾与之衣以食，此所谓喜舍也。施不求报，不祈福，自然之施。惠明曰：师言佛之宫坏而不振，岂主张吾道者焉？师云：子所言外，吾所言内也。昔吾圣人之教后人也，使去其发，又褐其衣，一食以饱其腹，一榻以去其欲，俾其性不乱，而入于空寂之间。汝以无厌之求，侵渔其民，今子身庇大厦之居，口食酥油之上味，体被绫縠之鲜丽，而又更求自丰，不知彼乏，岂吾佛之本心哉？汝宜入幽狱，求为下鬼。因咤之。惠明乃礼师，师又杖击之，云：醒未？惠明曰：此身将出醉中矣。作礼而去。寺僧有炼指者报师，师答之曰：汝何故自弃，伤父毋之遣体？僧曰：火指供佛，当以无上报。师反拒之。然教中寔载之矣。师云：佛之意言割截肢体。人有本根六恶之情，肢体尚可截，而岂不能断彼哉？此吾佛之善喻。至于古有燃灯佛，乃燃心灯耳，心自明，可以照无明。吁！吾佛大智慧也，大慈悲也，大聪明也。子当炼指之时，子面。若死灰，痛苦万状，佛见子当忧戚焉，又安得而乐乎？子何愚如此！僧于是日我悟焉，不复火指。张公闻师之言曰：此活佛也。师沐浴非时，忽击鼓集众，谓曰：吾将去世，与子等别。复开说百千妙门，又作诗别张公，诗曰：

　　来自无中来，去自无中去。总是恁地去，莫要错却路。爱民民皆慕，慎则增福祐。若能行此路，共君一处住。

　　乃掷笔于地，收足耸肩端坐，奄然化去。公见其诗，闻其事，怆然亲观师之化形，五体投地，不胜悲欢，乃请捐俸作塔，迄今师身存焉。

　　议曰：今之释子，皆以势利相尚，奔走富贵之门，岁时伏腊，朔望庆吊，惟恐居后。遇贫贱，虽道途曾不回顾。见师之行，议论圣人之根本，得无愧于心乎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