杀友人，走窜诸国

　　高言，字明道，京师人。好学，倜傥豪伟，不守小节，酒酣气壮，顾命若毛发，非人莫与结友。其或风月佳时，宾朋宴聚浩歌，音调慷慨，泣下云：使吾生高光时，万户侯何足道哉！好高视大，论言狂讦，直攻人过，不顾名节。家资荡尽，乃游中牟，干友人，诗曰：

　　昨夜阴风透胆寒，地炉无火酒瓶乾。

　　男儿慷慨平生事，时复挑灯把剑看。

　　翌日，友人以双𦈏赠之。言怒，掷𦈏欧其价，曰：何遇我之薄？他曰：闲游，遇前友人于途，数之曰：子平日客都下，吾接子以礼。及子归，吾厚饯余。今此来，而子托以他适，我何负子？吾不舍子，因杀之。探囊取七首，并伤杀者二人。言思身触宪纲，无所逃罪，驰入京，见故人柳敷，以实告，吾当走南北，以延旦暮之命，赠帛为别。

　　后属仁庙崩，新君即位，有罪者咸得自新。归见柳云：吾得复归，身如更生，向时使气，徒自悔恨。言别后，北走入胡，入其地，为候骑所得，絷我两马间，以献名王。复欲东归京，吾告以实，诟吾长于何术？对曰：知书数，能诗，善臂鹰放犬。名王颇喜，由是久之。王如漠北，令吾往焉。二十余日方至。其地黄沙千里，不生五谷，地气大寒，五月草始生，木皮二寸，冰厚六尺，食草木之实，饮牛羊之乳。名王为吾娶妻，年虽少，腥膻垢腻，逆鼻不可忍。夜宿于土室，衣兽皮，胡妇不通语。吾是时思欲为中国之犬，莫可得也。凡在漠北，只见草生，一得酒饮，三得面食，皆名王特令人遗吾也。吾自思此活千。百年不若中国之生一日也。徒日逐胡妇，刈沙草，掘野鼠，生奚为也？或临野水，自见其形，不觉惊走为鬼，出于水中，枯黑不类，可知也。一曰，胡妇为盗去，吾愈不足为，书上名王，得还旧地。他日，名王至境上，吾夜盗骑马南走，至吾国，纵其马归，因夺牧儿之衣，易去吾服，南走二万里，至海上广州。会有大舶入大食，吾愿执役从焉。舶离岸，海水滔々，有紫光，朝惟见四远天耳，鲸鲵出没，水怪万状。二年方抵大食。地气大热，稻岁再熟。王金冠，身佩金珠璎珞，有佛脑骨藏于中宫。人亦好斗，旅象而战。百羊生于地中，人知羊将生，乃筑墙环之，羊脐于地，人挞马而奔驰叫呼，羊惊脐断，便逐水草。

　　大食南有林明国，大食具舟欲往，吾又从之，一年方至国。地气热甚于大食稻，一人数熟，人皆体裸体，惟用布蔽形。盛暑则以石灰涂屋坚密。名王引水其上，四檐飞注如瀑布，激气成凉风。其人机巧，乃可知也。王坐金车，有刑罚，杀人者复杀之，折人者复折之，他犯小过者，罚布一尺，归之王。王之宫极富，以金砖甃地，明珠如桃李者，莫知其数。沉香如薪焉，亦用以爨。林明国曾发船十年，不及南岸而回。中间有一国，莫知其名。人才长数寸，禽高数尺，食其人，出则排行以防之。闻东南有女子国，皆女子，每春月斗自然花。有胎乳，石生池，望孕井，群女皆往焉。咽其石，饮其水，望其井，即有孕，复生女子。舟人取小人数人载回。其半海中有大石，石上有大木，木数十本，枝在上，皆生小儿。小儿头着木枝，见人亦解，动手笑焉。折枝小儿立死，乃折数枝归国王藏于宫中。吾往林明国六年，又闻东南日庆国林明有船往焉，吾又从之。既至，结发如鸟，省王坐石床上，无礼义，乱杂，最为恶秽。争斗，好恨妇女，动即相杀戮，无刑罚，惟不输者。王与人共破其家而夺之。南有山，远望日照之如金，至皆硫黄也。硫黄山之南，皆大山焉，火燃山书，夜少息。火中有鼠时出火边，人捕之，织其毛为布造衣，有垢则烈于火中，视之若燃，举之则雪如也。吾得数尺存焉。吾厌彼复还，会有船归林明，吾登其船娶妇，方生一子，逾岁，奔而呼吾回国，舟巳解䌸，知吾意不还，乃执子，裂而杀之。自林明回大食，航海二年方抵广。吾不埋黄沙之下，免藏江鱼之腹。奔走二十年，身行至者四国。溪行山宿，水伏蒿潜，寒热饥苦，集于一身，以逃死，幸得余息，复见华风。心间自明。再游都辇，复观先子丘垄，身再衣币帛，日重味甘鲜。有人唾吾面，扼其喉，拊吾背，吾且俯首受辱，安敢复贼害人命乎？

　　余矜其人奔窜南北，身践数国，言所游地，人物诡异，因具直书之，且喜其人知过日新云耳。

　　议曰：马伏波云：为谨厚事如刻鹄，不成，犹类鹜者也；学豪侠士如昼虎，不成，反类狗者也。此伏波诲子弟，欲其为谨肃端雅之士，不愿为其豪侠也。尝佩服前言，恃其才，卒以凶酗而杀人害命。其窜服鬼方，苦寒无人境，衣草木，饮冰水，捕鼠而食，安敢比人哉？得生还，以为大幸，偶脱伏尸东市，复齿人伦，亦万之一二也。士君子观以为戒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