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俞游骊山作记
大宋张俞，字才叔，西蜀人。幼锐于为学，久而愈慕，心醉至道。应大科，辞理优赡，第为高等，有司罪其文讦鲠，不可进，俞由是不得意，尤为议者所惜。俞不乐，日与朋侪登高大醉，久乃还蜀，更不以进取为事，亦多往来京索间。所过有山水之奇，名胜之玩，未常不往观焉。既观，未尝不吟咏，反复徘徊终日，至有逾时不能去。
俞尝命一仆荷酒肉，一仆携纸笔。一日与三四友人游骊山。俞谓其友人曰：吾走天下积有日矣，足迹几遍于四海，而山水宜乎厌闻沃。道也终不能使人忘情，吾之志如是也。骊山吾游之数矣，不湏再登也，不若山下见老叟，求古遗事。乃同友人遍历民家，皆曰：惟田翁好蓄古文，知古事。俞乃倩一耕者导至田翁家。翁久乃出，发鬓如雪，进趋甚有礼，视听不少衰。既坐，翁谓俞：曰：山野闲居，门无长者车骑久矣，君子惠然见顾，何也？俞曰：余好古者也，闻翁有寿且知古，此来诚有意也。公始则悚而拒，终则愧而谢，且曰：吾今年九十三矣，亦尝见大父洎吾祖言往事，晋、汉时吾则不知也。唐自明皇而下，吾素所记。就衣带间取铁匙，命其子：开钥，取吾柜中某书来。
启者，乃一幅图也，即骊山宫殿图。凡二门，大小九殿，台庭六十二处，回廓屈曲，莫知其数。东曰日华门，西曰月华门，东大殿曰万寿殿，一殿曰迎阳，又一曰晨晖，又一曰紫极，又一曰宝林，又一曰宝墓，又一曰明和，又一曰文庆。自日华门入，即天安殿；月华门入，即万寿殿。大安殿后三殿，一曰迎阳，一曰紫极，一曰晨晖。万寿殿后三殿，一曰宝基，二曰宝林，一曰和明。六殿后又一殿，曰文庆也。后即翠华门，乃入后宫，东即紫云阁，合东即先春馆，西即桂香堂，西又有明华合，合东即惜花馆，西即载月堂。紫云阁东即碧瑶池，环池榭，东即赏春台，西即御钓台，明霞合西乃宝积池，池北乃圣智堂，前曰清风轩也。宫中流水灌注，环绕台榭。宫外又有台殿，或架岩腹，或横危巅，皆有佳名，不知尽纪。翁按图指示，豁然在目。俞喜曰：骊宫吾已知之矣。
既久，翁复言曰：吾之远祖尝为守宫使，常出入禁中，故宫中事亦可得而言也。祖常言：明皇时天下无事，太平日久，常多幸骊山，从驾侍卫祗五六千人，百官供给亦有三四千人，常不满万，皆给于宫，而不少加。当时府库之积如山岳，茶布之货，堆露不垣。帝又好花木，诏近郡送花赴骊宫。当时有献牡丹者，谓之杨家红，乃卫尉卿杨勉家花也。其花微红而甚爱，命高力士将花上贵妃。贵妃方对妆，妃用手拈花，时匀面手指在上，遂印于花上。帝见之，问其故，妃以状对。诏其花于先春馆裁之。来岁花开，花上复有指红迹。帝赏花叹惊，神异其事，开宴召贵妃，乃名其花为一捻红。后乐府中有一捻红曲，迄今开元钱背有甲痕焉。民间即为之曰：见宫中牡丹品最上者御衣黄，色若御服；次曰甘草黄，色若重于御衣；次曰建安黄，次皆红紫，各有佳名，终不出三花之上。他日宫花近贡一寸黄，乃山下民王文仲所接也。花面几一尺，高数寸，祗开一朵，鲜艳清香，绛帏笼日护之，帝未会赏。一日，宫妃奏帝云：花巳为鹿衔去，逐出宫墙不见。帝甚惊讶。夫宫墙有水窦，因大雨，窦寝大鹿，是以得入也。宫中亦颇疑异，帝深为不祥。当时有佞人奏云：释氏有鹿衔花，以献金仙。帝园有此花，佛土未有耳。帝亦私谓侍臣曰：野鹿游宫中，非佳兆。翁笑曰：殊不知禄山游深宫，此其应也。俞谓翁曰：吾尝观唐纪，见妃与禄山事，则未之信。夫帝禁深沉，守卫严密，宫女数千，各有掌执，门庭禁肃，亦有分限，虽蜉蝣蚁蠛莫得沿阶而进，果有此事乎？翁曰：史氏书此戒后世，当时事亦有之。易曰：慢藏诲盗，冶容诲媱，正为此也。妇人女子性犹水也，置于方器则方，置于圆器则圆。且宫人数千，幽之深院，绮罗珠翠，甘鲜肥脆，皆足于体，所不足者，欲耳。圣人深思此，故主宫殿非中贵人不可也。
贵妃自处子入宫，上绝幸宠倾后宫，上常与游者，禄山也。禄山日与贵妃嬉游，帝从观以为笑，此得不谓之上慢乎？贵妃虑其丑声落民间，乃以禄山为子。一日，禄山醉𭟼，无礼尤甚。贵妃怒骂曰：小鬼方一奴耳，圣上偶爱尔，令得官出入禁掖，获私于吾，尚敢尔也！禄山曰：臣虽出微贱，惟帝王能兴废也，他皆无畏焉。臣万里无家，四海一身，死归地下，臣且不顾。叱贵妃，复引手抓贵妃胸乳间。贵妃泣曰：吾私汝之过也，罪在我而不在尔。尔今不思报我，尚以死恊我！时宫女王仙音傍立，乃大言：安禄山夷狄贱物，受恩主上，蒙爱贵妃，乃敢悖慢如此，我必奏帝。禄山犹不止，云：奏帝，我不过流徒，极即刑诛，贵妃未必无罪，得与贵妃同受祸，我所愿也。此所为鱼目得伴明珠入水，碔玞同白玉入火，又何害焉？会高力士赍福建绿荔枝上贵妃，禄山乃忸怩引去。力士久在屏外躬听，且知所争。力士上传帝旨，跪进荔枝，乃去。贵妃使人从力士谢曰：慎无言适来之事。高曰：帝非贵妃，当受黜废，出居于外，则主人不乐可知。为我谢贵妃，臣知此久矣，非今日也。臣宫中老物也，岂不知爱君父乎？愿贵妃勿忧。贵妃虑帝见胸乳痕，乃以金为诃子遮之，后宫中皆效之，迄今民间亦有之。
俞复谓翁曰：玄宗据崇高之势，有天日之表，龙凤之姿，兼文武全美，禄山丑类，安能动贵妃心？翁云：据祖言，禄山虽是胡儿，眉目疏秀，肌若凝脂，加之性灵敏慧，言语巧辨，音乐技艺，往々通晓，亦涉猎书数，尤能迎合上意。上所以爱宠禄山，亦多异处。俞曰：何异也？翁曰：禄山手足心俱有黑子，尝自语人曰：此王公之相也。禄山素礼肥，盛暑酣寝，鼻声如雷，宫人多以清泉洒其身，久而方醒，率以为常。一日禄山醉卧明霞阁下，误为宫人覆水于面，禄山俄瞑目嗔气，头上出角，体亦生麟，骧首踠足，势欲飞耀。宫人四走，莫知所避。有报帝曰：禄山化作龙。时帝与妃子奕棋，帝急往视，乃曰：不足畏也，此乃真猪龙。少顷，禄山睡觉，帝因问禄山，禄山曰：臣适梦中为人以水沃臣，々梦化为龙。异日，贵妃问帝曰：禄山化龙之事，甚可畏。帝云：不足畏，何也？帝曰：天地之神物，莫若龙之能变化也。真龙则角长而鬃密，腹紧而尾倍，目深而鼻高，鳞厚而爪长，朱目血舌，赤须火鬐，息则人莫见其踪，动则雷雨满天下。禄山乃猪龙者，吾见精出鼻肆，腹大尾赤，鳞薄爪秃，鬃疏角短，目青不光，鬐黑无焰，但能乘水势败坏堤岸，汨没泥水中，为害，非云雷之主也，故不足畏。但恐禄山异日不能善终，湏死兵刃。贵妃复曰：莫为患乎？帝曰：此外非汝可知。
俞曰：贵妃色冠后宫，为天下第一，迄今传为绝代色，其美可得闻乎？翁曰：观史氏所言，中人贵妃发委地，光若传漆，目长而媚，回顾射人。眉若远山翠，脸若秋莲红，肌礼而有余，体妖而婉淑，唇非膏而自丹，鬓非烟而自黑，真香娇态，非由梳掠。乃物比之仙姫，非人间之常体。笑言巧丽，动移上意。上帝对妃子论杜甫宫词，他日帝因思其诗，命宫人取其诗，为宫人远去。妃子曰：不湏取，妾虽听之，尚能记忆。乃取纸录出，不差一字，其敏慧又可知也。一日，贵妃浴出，对镜匀面，裙腰褪，微露一乳。帝以手扪弄曰：吾有句，汝可对也。乃指妃乳言曰：软温新剥鸡头肉。妃未果对，禄山从旁曰：臣有对。帝曰：可语之。禄山曰：润滑初来塞上酥。妃子仰面大笑曰：信是胡儿只识酥。帝亦笑。翁又曰：当时西蜀有女髡，解进帝以补鬓油膏面。用白胭脂、白杏仁心、梨自然汁、白龙脑相熬合和，用以调粉匀面，白而光润。用紫芝麻、胡桃油、黑松子、乌沉香合为润鬓油，黑而复香。蜀中以二油入进，后宫中贵窃鬻民间，富家亦用之。宫中呼锦里油，民间呼西蜀油。后明皇入蜀，此亦先兆之应也。
翁曰：禄山数失礼贵妃，贵妃私甚恨，第无计绝之耳。晚年尤不喜之。禄山之守渔阳，贵妃屡言于上曰：渔阳天下之精兵所聚，宜用心腹臣。禄山阴贼，不可为帅。上不答。禄山辞贵妃，贵妃开宴饯之。酒半酣，禄山曰：臣久出入宫掖，蒙私贵妃，而中道弃之。吾之此行，深非所乐，此别复有相见之期乎？贵妃但笑而不答。禄山复曰：人但恨无心耳，苟有心，虽抽肠溅血，万死万生犹不顾。臣湏来见娘娘禄山呼贵妃为娘。因涕泣交下，起抱贵妃，良久不止。左右勉之，久方辞去。明日，禄山尚未行，欲再入宫见贵妃，诏不得入内。禄山既行，甚怏怏，令前骑作乐。禄山曰：乐有离声，人多别恨，自古迄今无有也。后杨国忠专政，深恨禄山。禄山至渔阳，多求珍异物，并私书上贵妃，尽为国忠抑而不达。顷之，禄山怨国忠，益有反意，乃兴兵向阙，语其左右曰：吾之此行，非敢觊觎大宝，但欲杀国忠及大臣数人，祗要见贵妃叙吾别后数年之离，索得回住三五日，便死亦快乐也。此言流落民间，故马嵬六军不进，指妃子而为言也。开元末童谣云：
山上一群鹿，大鹿来相逐。
啼杀涧下羊，却被猪儿触。
后果为帐下李猪儿所杀。禄山反书至，帝方食，贵妃不觉失匕箸。帝惊顾左右甚久，可诏杨国忠为御营都元帅。都人惊骇，尘土四散，咫尺莫辨牛马。帝登丹凤楼置酒，楼下有人唱歌云：
君去只今汾上水，年年唯有塞鸿飞。
其音甚悲。帝泣下，不终饮而去。左右奏曰：陛下素大度，禄山虽变，兵安能遽至此也？帝上马由承天西去。长安父老遮乘舆言曰：陛下以重禄养禄山，禄山不以臣报陛下，天理不远，人情莫顺。禄山非久，血污锋刃，身膏草野，不日臣等复出长安，西迎鸾舆。帝曰：朕已诏天下兵百道并进，必破此贼。深虑贼锋未可当，终恐为父老忧，各宜相率避之。帝令一中贵人厉声曰：关东皆贼也，不可往，西可以避。竟去。由是都人多入蜀避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