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页 文学 长篇小说 西湖二集

第十七卷 刘伯温荐贤平浙中

西湖二集 周清原 9709 2022-11-30 19:23

  口角风来薄荷香,绿阴庭院醉斜阳。

  向人只作狰狞势,不管黄昏鼠辈忙。

  这一首诗是钱塘才子刘泰咏猫儿的诗。在下这一回书为何把个猫儿诗句说起?人家养个猫儿专为捕捉耗鼠,若养了那偷懒猫儿,吃了家主鱼腥饭食,只是鹦购打睡煨灶,随那夜耗子成精作怪,翻天搅地,要这等的猫儿何用?所以岳爷爷道:

  “文臣不爱钱,武臣不惜死,天下太平矣!”这两句说得最妙。就如国家大俸大禄,高官厚爵,封其父母,荫其妻子,不过要他剪除祸难,扶持社稷,拨乱反正。若只一味安享君王爵禄,贪图富贵,荣身肥家,或是做了贪官污吏,坏了朝廷事体,害了天下百姓,一遇事变之来,便抱头鼠窜而逃,岂不负了朝廷一片养士之心?那陶真本子上道:“太平之时嫌官小,离乱之时怕出征。”这一种人不过是要骗这顶纱帽戴,及至纱帽上头之时,不过是要广其田而大其宅,多其金而满其银,标其姬而美其妾,借这一顶纱帽只当做一番生意,有甚为国为民之心?他只说道:“书中自有千钟粟,书中自有黄金屋,书中有女颜如玉,”却不肯说道“书中自有太平策,书中自有擎天笔,书中自有安边术”,所以做官时不过是“害民贼”三字。若是一个白面书生,一毫兵机将略不知,没有赵充国、马伏渡老将那般见识,自幼读了那些臭烂腐秽文章,并不知古今必亡治乱之事,不学无术,胡做乱做,一遇祸患,便就惊得屁滚尿流,弃城而逃,或是思量伯豁渡江,甚为可恨。这样的人朝廷要他何用?那“文人把笔安天下,武将挥戈定太平”这二句何在?所以刘泰作前边这首诗讥刺。然这首诗虽作得好,毕竟语意太露,绝无含蓄之意,不如刘潜夫一诗作得妙:

  古人养客乏车鱼,今尔何功客不如。

  食有溪鱼眠有毯,忍教鼠啮案头书。

  刘潜夫这首诗,比刘泰那首诗语意似觉含蓄,然亦有督责之意,未觉浑化,不如陆放翁一诗更作得妙:

  裹盐迎得小狸奴,尽护山房万卷书。

  惭愧家贫策勋薄,寒无毯坐食无鱼。

  陆放翁这首诗比刘潜夫那首诗更觉不同,他却替那事主自己惭愧,厚施薄责,何等浑厚!然这首诗虽作得妙,怎如得开国元勋刘伯温先生一首诗道:

  碧眼乌圆食有余,仰看蝴蝶坐阶除。春风漾漾吹花影,一任东风鼠化勰。

  刘伯温先生这首诗,意思尤觉高妙,真有风翔千仞之意,胸怀豁达,那世上的奸邪叛乱之人,不知不觉自然潜消默化,岂不是第一个王佐之才。他一生事业,只这一首猫儿诗便见他拨乱反正之妙。所以他在元朝见纪法不立,赏罚不明,用人不当,贪官污吏布满四方,知天下必乱。方国珍首先侣乱东南,他恐四方依样作反,便立意主于剿灭,断不肯为招抚苟安之计,道:“能杀贼之人方能招抚,不能杀贼之人未有能招抚者也。纵使要招抚,亦须狠杀他数十阵,使他畏威丧胆,方可招抚。若徒然招抚,反为贼人所笑,使彼有轻朝廷之心,抚亦不成。如宋朝宗泽、岳飞、韩世忠皆先能杀贼而后为招抚,不然,乱贼亦何所忌惮乎?”遂一意剿杀,方国珍畏之如虎。

  争奈元朝行省大臣都是贪污不良之人,受了方国珍的金珠宝货,准与招安,反授方国珍兄弟官爵。那方国珍假受招安,仍旧作乱,据有温、台、庆元等路,渐渐养得势大,朝廷奈何他不得。后来各处白莲教盛行,红巾贼都看了样,人人作反,兵戈四起,遂亡了天下。若是依刘伯温先生“剿灭”二字,那元朝天下,华夷如铁桶一般牢固,怎生便得四分五裂?

  后刘伯温归了我洪武爷,言听计从,似石投水,遂成就了一统天下之业,岂不是擎天的碧玉柱、架海的紫金梁。只是一个见识高妙,拿定主意,随你千奇百怪,再跳不出他的圈子,所以为第一个开国功臣,真真是大有手段之人。

  那时还有魏国公徐达,他是关爷爷转世,生得长身高颧赤面,相貌与关真君一样。常遇春是尉迟恭转世,后来遂封为鄂国公。沐英是岳爷爷转世,所以相貌与岳少保一毫无二。又有李文忠为文武全才。其邓愈、汤和、傅友德等,一时云龙风虎之臣、鹰扬罴貔之将,都是上天星宿,一群天神下降,所以旗开得胜,马到成功,攻城略地,如风卷残云,辅佐我洪武爷这位圣人,不数年间,成就了大明一统之业。

  虽然如此,识异人于西湖云起之时,免圣主于都阳炮碎之日,运筹帷幄之中,抉胜千里之外,元朝失之而亡天下,我明得之而大一统,看将起来,毕竟还要让他一着。先年《西湖一集》中《占庆云刘诚意佐命》大概已曾说过,如今这一回补前说束尽之事。

  从来道:“为国求贤”,叉道是“进贤受上赏”,大臣第一着事是荐贤。况天下的事,不是一个人做得尽的,若是荐得一个贤人,削平了天下之乱,成就了万世之功,这就是你的功劳,何必亲身上阵,捉贼擒王,方算是你的功劳。从来“休休有容”之相,都是如此。小子这一回书,说与为国求贤之人一看。

  话说方国珍侗乱东南,僭了温、台、庆元等路,这是浙东地方了。只因元朝不听刘伯温之言,失了浙东三路,随后张士诚也学那方国珍的榜样,占了浙西一路。

  那张士诚他原是泰州白驹场人,为盐场纲司牙侩,与弟士德、±信都以公盐夹带私盐,因为奸利,生性轻财好施,颇得众心。士诚因乱据了高邮,自称为王,国号周,建元天祜。元朝命丞相脱脱总大军讨之,攻城垂破,元主听信谗言,下诏贬谪脱脱,师大溃,贼势遂炽,占了平江、松江、常州、湖州、淮海等路。果是:一着不到处,满盘俱是空。

  那时江浙行省相达识帖木迩是个无用的蠢才。张士诚领兵来攻破了杭州,达识帖木迩逃人富阳,平章左答纳失里战死,达识帖木迩无计可施,访得苗军可用,遂自宝庆招土官杨完者,要来恢复杭州。

  那杨完者,是武冈绥宁之赤水人。其人奸诈惨毒,无所不至。无桢之人,推以为长,遂啸聚于溪洞之间,打家劫舍。只因王事日非,湖广陶梦祯举师勤王,闻苗兵杨完者习于战斗,遂招降之,由千户累官至元帅。陶梦祯死后,枢密院判阿倍恢总兵驻淮西,仍用招纳。杨完者得了权柄,便异常放肆,专权自恣。

  达识帖木迩因失了杭州,召杨完者这支兵来,遂自嘉兴引苗军及万户普贤奴等杀败了士诚之兵,收复了杭州。达识帖术迩遂从富阳回归。杨完者收复了杭州,自以为莫大之功,遂以兵劫达识帖木迩升本省参知政事,其作恶不可胜吉。他的兵是怎么样的?

  所统苗、僚、峒、瑶、答刺罕等,无尺籍伍符,无统属,相谓日“阿哥”、日“麻线”,至称主将亦然。喜着斑斓衣,衣袖广狭惰短与臂同,幅长不过膝,祷如袖裙如衣,总名日“草裙草挎。”周腹以兽皮日“护项”,束腰以帛,两端悬尻后若尾,无间晴雨披毡毯,状绝类犬。军中无金鼓,杂鸣小锣,以节进止,其锣若卖货郎担人所敲者。士卒伏路日“坐草”。军行尚首功,资抄掠曰:“简括”。所过无不残灭,掳得男女,老者幼者,若色陋者杀之,壮者日“土乖,”少者日“鞍子”,皆驱以为奴。人之投其党者日“入伙”。

  妇人艳而皙者畜为妇,曰“夫娘”,一语不合,即判以刃。

  话说杨完者生性残刻,专以杀掠为事,驻兵城东菜市桥外,淫刑以逞,虽假意尊重丞相,而生杀予夺一意自专。丞相无可为计,只得听之而已。正是:

  前门方拒虎,后户又进狼。

  那杨完者筑一个营寨在德胜堰,周围三四里,凡是抢掳来的子女玉帛,尽数放在营里,就是董卓的郡坞一般。杀人如麻,杭人几于无命可逃,甚是可怜。

  有梁栋者,登镇海楼闻角声,赋绝句道:

  听彻哀吟独倚楼,碧天无际思悠悠。

  谁知尽是中原恨,吹到东南第一州。

  后来张士诚屡被我明朝杀败,无可为计,只得投降了元朝,献二十万石粮于元,以为进见之资。达识帖木迩亦幸其降,乃承制便宜行事,授士诚太尉之职。士诚虽降,而城池甲兵钱粮,都自据如故。

  后来达识帖木迩气愤杨完者不过,遂与张士诚同谋,以其精兵,出其不意,围杨完者于德胜堰,密扎扎围了数重。杨完者奋力厮杀不出,遂将标致妇女尽数杀死,方才自尽而死。

  达识帖木迩自以为除了一害,甚是得计,怎卸张士诚专忌惮得杨完者,白杨完者诛死之后,士诚益无所忌,遂遗兵占了杭州,劫了印信。达识帖木迩亦无如之何,跟睁睁地看他僭了杭州,只得饮药而死。过得不多几时,连嘉兴、绍兴,都为士诫所据,而浙西一路非复元朝之故物矣。正是:

  后户虽拒狼,前门又进虎。

  说话的,若使元朝早听了刘伯温先生之言,那浙东浙西谁人敢动得他尺寸之土?后来虽服刘伯温先见之明,要再起他为官而刘伯温已断断不肯矣。果然是:

  不听好人言,必有凄惶泪。

  话说刘伯温举荐的是谁?这人姓朱,名亮祖,直隶之六安人。兄弟共是三人,亮祖居长,其弟亮元、亮宗。朱亮祖,字从亮,自幼倜傥好奇计,膂力绝人。刘伯温曾与其弟亮元同窗读书。刘伯温幼具经济之志,凡天文、地理、术法之事,无不究心。

  亮元的叔祖朱思本曾为元朝经略边海,自广、闽、浙、淮、山东、辽、冀沿海八千五百余里,凡海岛诸山险要,及南北州县卫、所、营、堡、关、隘、山礁突兀之处,写成一鄙书,名为《测海图经》,凡某处可以避风,某处最险,某处所当防守,细细注于其上。亮祖弟兄因是叔祖生平得力之书,无不熟谙在心。亮元曾出此书与刘伯温同看,刘伯温见其备细曲折,称赞道:“此沿海要务经济之书也,子兄弟既熟此,异日当为有用之才。”

  后元朝叛乱,亮元、亮宗俱避乱相失,独亮祖后为元朝义兵元帅。时诸雄割据,亮祖率兵与战,所向无敌。我洪武爷命大将徐达、常遇春攻宁国,朱亮祖坚守,日久不下,洪武爷大怒,亲往督师。会长枪军来援,我兵扼险设机,元守臣杨仲英出战大败,俘获甚众。数日,仲英与我师通谋,计诱亮祖,绑缚来降。洪武爷喜其骁勇,赐以金帛,仍为元帅之职。

  其弟亮元因兄叛了元朝,以为不义,遂改各元璃,以示所志不同之意,遂与之绝。亮祖因弟弃去,每以书招之不至,数月后复叛归于元,常与我兵战,为所获者七千余人,诸将俱不能当。

  后平了常州,洪武爷乃遗徐达围亮祖于宁国,常遇春与战,被亮祖刺了一枪而还。洪武爷大怒,亲往督战,阴遣胡大海率敢死百人,衣饰与亮祖军士一同,台战之时,混入其军,及至收兵,先人夺其门,徐达同常遇春、郭子兴、张德胜、耿再成、杨琛、郭英、沐英追后,亮祖军见城上换了我兵旗帜,惊散溃乱,亮祖与八将混战不过,遂被生擒而来。

  洪武爷道:“尔将何如?”亮祖道:“是非得已,生则尽力,死则死耳。”洪武爷命常遇春捶三铁简而未杀,会俞通海力救得释。随使从征,宣、弪诸县,望风归附。又同胡大海、邓愈克绩溪、休宁、下饶、广、徽、衙。洪武爷授亮祖广信卫指挥使、帐前总制亲兵领元帅府事,后升院判。鄱阳湖大战之时,亮祖同常遇春拼命力战,手刃骁将十三人,射伤张定边,虽身中矢被枪,犹拔矢大战,汉兵披靡。

  后吴将李伯升统兵一十余万,寇诸暨、新城,围之,守将胡德济督将士坚守,遣使求援。李文忠同亮祖救之,出敌阵后,冲其中坚,敌列骑迎战,亮祖督众乘之,敌人大渍。胡德济亦城中率领将士鼓噪而出,呼声动地,莫不以一当百,斩首数万级,血流膏野,溪水尽赤。亮祖复追击余寇,燔其营落数十,俘其同佥韩谦、元帅周遇、总兵萧等将官六百余名、军士三千余人、马八百余匹,委弃辎重铠仗弥亘山丘,举之数日不尽,五太子仅以身免。张士诚自此气夺势衰。洪武爷大喜,召亮祖人京,赐名马、御衣,诸将各加升赏。

  后来大将胡大海知刘伯温之贤,荐于洪武爷,言昕计从,鱼水相投,每与密谋,出奇制胜,战无不克,攻无不取,洪武爷信以为神而师之。

  丙午年十月,洪武爷要平浙江,刘伯温备知朱亮祖之才,荐道:“朱亮祖胆勇可任,可为副将军也。”洪武爷遂命李文忠统领水陆之师十余万,朱亮祖为副。

  亮祖对李文忠道:“杭州民物丰盛,攻陷则杀伤必多。守将平章潘原明与我为乡里,当先遣人说之以降,如其不降,亦当有以摇动其心,心摇则守不固,然后多方以取之。”李文忠甚以为是,亮祖遂遣婿张玉往说,选锐土三十人与俱杂处城中,俟戒严五日而后见之。

  潘原明大骇,自谓兵精粮足,效死以守,张玉多方开谕,潘原明道:“归谢尔翁,吾与张王誓同生死,委我重地,何忍弃之?”张玉道:“张王国蹙,何似汉王?君之亲信,孰与五太子哉?今吴亡在旦夕,而君且执迷不悟,一时变生肘腋,献门纳师,身家戮辱,欲求再见难矣。”潘原明终不忍背,谢而遣之,然而其心自此动矣。

  朱亮祖定计与李文忠道:“此城不烦一矢,保为君取之。”乃提兵驻于皋亭山,以威声震惊城中,先与耿天璧竟攻桐庐。时张士诚的元帅戴元陈兵江上,朱亮祖分遣部将袁洪、孙虎围富阳,从栖鹤山坑进兵,联界四府,出其不意,诸郡震动。戴元力不能支,开壁出降。亮祖单骑人抚其民,复与袁洪合围富阳,擒了同佥李天禄。

  遂引兵围余杭、临安、于潜等县,守将谢清等五人都望风归顺。

  潘原明势孤,知不可为,乃遣员外方彝请见约降,亮祖送至军门。李文忠道:

  “师未及城,而员外远来,得无以计缓我乎?”方彝道:“大人奉命伐叛,所过秋毫无犯。杭虽孤城,生齿百万,择所托而来,尚安有他意乎?”文忠见其至诚,引入卧内,欢笑欺接,命条画人城次第,翌日遣归。

  潘原明遂封府库,籍军马钱粮。文忠与亮祖人居城上,下令敢有擅人民居者斩。有一卒,下借民釜,即磔以徇。由是内外帖然,民不知有更革事。凡得兵五万,粮二十万石,马六百匹。文忠与亮祖复攻萧山、绍兴路,克之。从此浙西一路尽为我明朝有矣。

  洪武爷以潘原明全城归顺,民不受锋镝,仍授浙江行省平章,遂开浙江等处行中书省于杭州,升右丞李文忠为平章政事。丁未年,升朱亮祖中奉大夫去、申书省参知政事,代李文忠守浙。那时,亮祖弟亮宗自怀远来,以功人侍。亮元仍避迹山野,不肯归于我明,亦奇人也。亮祖后同徐达、常遇春等破灭了张士诚,洪武爷敕加御史大夫,赐金三十锭,彩二十匹。

  那时独有浙东一路为方国珍所据。始初洪武爷攻婺州之时,遣使往庆元(就是如今的宁波府)招谕方国珍。国珍与其下谋议道:“方今元运将终,豪杰并起,唯江左号令严明,所向无敌,今又东下婺州,恐不能与抗。况与我为敌者西有张士诚,南有陈友谅,宜莫若姑示顺从,藉为声援,以观其变。”遂遵使奉书币以温、台、庆元三郡来附,且以其次子关为质。

  洪武爷道:“古人虑人不从,则为盟誓,盟誓变而为交质,皆由未能相信故也。今既诚信来归,便当推诚相与如青天白日,何自怀疑而以子为质哉?”乃厚赐其子关而遣之。

  洪武爷后察其意,终是阳附阴叛,心怀二端,乃遣博士夏煜、陈显道谕方国珍道:“福基于至诚,祸生于反复。大军一出,不可以其言释也,尔宜深思之!”国珍始惶惧,对使者谢道:“鄙人无状,致烦训谕。”使者归国,遂遣人谢过,且以金玉饰马鞍辔来献,洪武爷却之道:“吾方有事四方,所需者文武材能,所用者布帛菽粟,宝玩非所好也。”

  庚子年,洪武爷以方国珍虽以三郡来附,不奉正朔,又遗人谕之,国珍道:“当初奉三郡时,尝请天朝发军马来守,交还城池,不至。今若奉正朔,实虑张士诚、陈友谅来,救援若不至,则危矣。姑以至正为名,彼则无名罪我,况为元朝首乱,元亦恶之,不得已而招我四兄弟授以职名,我弱则不容矣。要之从命,必须多发军马来守,即当以三郡交还。”洪武爷知其心持两端,道:“且置之,俟我克苏州,彼虽欲奉正朔迟囊!”

  始初国珍约降之时,原说俟下杭州即当入朝献地,及降了杭州,破灭了张士诚,他仍据境自若,又累假贡献,觇我虚实,又北通扩廓帖木儿,南交陈友定,图为犄角之势。洪武爷累书责其怀奸挟诈,阳降阴叛,且征其贡粮二十三万石,国珍不报。

  洪武爷遂遣汤和率师讨之,国珍遁人海岛,师劳无功。

  刘伯温奏道:“方国珍倚海保险,狡黠难制,苟不识沿海形势、港泊浅深、礁蟾突兀、避风安岙、藏舟邀击之处,难以避敌扼险,设奇出伏决胜也。臣昔与朱亮祖弟亮元共学,曾出其叔父朱思本《测海图经》示臣,自粤抵辽东边海险要皆注图说,其关隘捷径,计里画方,确有成算。亮元能熟谙之,此人不可招致,亮祖亦颇知之,浙东主将,非亮祖莫可任使。”

  洪武爷复以亮祖为浙江行省参知政事,统领马、步、舟师三万人,开府浙东。有诗为证:

  万里波涛万里山,山礁突兀水千湾。

  图经测海千秋事,亮祖当时镇百蛮。

  话说洪武爷听刘伯温之言,命朱亮祖统领马、步、舟师三万人,讨方国珍于庆元,弟国瑛、国璋于台州。亮祖领兵攻关岭山寨,一鼓破之,乘胜至天台,县尹汤架以城降。遂统水陆二军进向台城。方国瑛率劲兵出战,前锋击却之,遂乘山攻打,焚其东门,士卒溃乱不守。国瑛自料抵敌不过,夜从间道出兴善门,以大船载了妻子奔于黄岩县。亮祖人城,抚安其民。

  始初国瑛要遁人海岛,适值国珍人庆元,治兵为城守之计,使都事马克让来谕国瑛坚守地方,国瑛遂据住黄岩县。国珍见事势危急,复结海中大盗来援,又分遣人引日本岛倭人寇。探事人来报了亮祖,亮祖遣儿子朱遇同朱忠邀其来路,各领舟师二百人伏于牛头、钓崩两岙。时贼船十余只过昏山,朱遏舟突出占住上风,出其不意,贼船惊散,朱忠兵船四面合围夹攻,标枪毒矢毙其篙师,又用善伏水之人凿其船底,上攻下凿,贼奠能支。火箭火炮乱施,贼船火发,船底之水又滔滔地滚将人来,再无逃避之处,溺死千余人,生擒二百余人,贼首陈敬、陈仲被我兵拿住,叩头乞命。一朱逞责问道:“我父子兵取绍兴,至台州,所向无敌,方国珍兄弟父子不日便耍授首,尔敢助贼以挠我师,此是何意?”陈敬、陈仲道:“方殿下以重币金银器皿约我兄弟共退大兵,取台州、绍兴,画江以守,许封我侯爵。”朱避笑道:“尔等也要图封拜,方国珍剽劫小寇,仅得三州,欲抗王师,若釜中鱼耳。我朱殿下圣文神武,四海属心,应天顺人,舆图并有大半。尔在海上劫掠犹为未足,复党叛贼,欲图侥幸,自来送死,还思求活耶?”敬、仲二贼哀求免死,后当捐躯报德。朱逞叱道:“叛贼逆天,罪宜族灭。”令朱忠领兵押其党,捣彼海岛巢穴,俘其家属,悉来就戮。

  朱忠至彼,焚毁其巢,械其妻子家属,并虏中积聚,载之以随。敬、仲与妻子对泣,朱逞亦怜之,送父军前,乞赦其死。

  亮祖谕之道:“胡元乱华,群雄并起,虽海陬奸宄,亦蓄异志。尔所从非人,败则为虏。今日至此,万无生理,按军法当分尸枭示方是。我今体上天好生之心,推吾主不嗜杀人之念,当请之主上,待尔不死。”乃亲释其缚,以妻子财物还之。

  敬、仲二人叩首,愿将财物献上,以充军费,亮祖不受,道:“尔得此改心易虑为浙东布衣,能不负保全之意否?”敬、仲复叩首道:“愚民抗犯王师,自甘天诛,将军有再生之恩,即令赴水火,当捐躯以报,敢再反耶?”亮祖推心以待之。

  敬、仲感激思奋,对朱遇道:“闻方氏遣使臣厚赍礼物,往结海岛,通市倭主,大小琉球、萨摩州五岛,伊岐、对马、多艺等岛借兵,各船集泥湖礁,约定分路往取苏、杭、常、太、建康等府,夺朱殿下地方。今约日将至,将军须早为之计。”

  朱迥道:“吾家为元朝经略边海,自广、闽、浙、淮、山东、辽、冀,延海八千五百余里,凡海岛诸山险要,及南北州、县、卫、所、营、堡、关、隘御敌处,各有方略,何惧倭夷百万?我主帅周知地利险夷,各岛出没皆有常处,备御多方,用兵如神,百战百胜。倭夷乌合之众,吾当以计尽剿灭之。”

  陈仲道:“我等蒙再生之恩,当效死力。”亮祖因问道:“岛中倭主未必齐来,若来,尔有何计待之?”敬、仲对道:“我兄弟往来海岛二十余年,各岛倭主,相识信任,且知我为方王所用,若以十船带善驾识海之人,假方王旗帜,多备牛酒充犒师之物,愿为前驱往献,可知各倭消息,主帅可设应敌之方。”

  亮祖大喜,抚其背道:“此言正合我意,方欲为此,无可遣者。公怀此忠义,殆非降虏比也。”遂与之同饮,甚欢,剌血为盟,以心腹委之。十月小汛,亮祖令朱遇、朱忠同陈敬、陈仲并其党能知倭情、通夷语及我兵善驾舟识海道者,通共千余人,统领十舟,下叠芦苇,上列牛酒水米,尽用方王旗号,自海门出洋,过大陈山而去。有诗为证:

  假张旗帜混方王,夷狄攻夷计策良。自是伯温能报主,荐贤为国靖封疆。

  话说亮祖得夷狄攻夷狄之法,以陈敬、陈仲做了心腹,装载船只,假张方王旗号,开出海洋,果遇方国珍遣人迎倭船四只而来。陈仲通了倭话,跳上倭船,尽将倭夷杀死,并以其所赍物往迎,直抵五岙,有八岛倭船主先集约八千余人。陈敬、陈仲呈上国珍所迎书礼,盛陈犄劳供馔,群倭甚喜。陈仲道:“方王望救甚急,令我弟兄来迎。”各许即日开洋,我船与倭船问行而来。

  先是十月朔,亮祖简阅精锐之士,陈兵龙王堂,祭了海神及前代经略海防功烈祠字,统战船二百艘,督兵二万,驾出海洋,抵陈钱下八山,哨船连报嘹见倭船。亮祖命我兵避匿安岙,远远嘹见倭船近温州洋下靛。

  至于将暮,亮祖与儿子暹台船进发,号炮一声,出其不意,突占上风,杂施火铳,长短标枪,弓弩齐发。群倭束手,不能出舱,驾舟舵公都被击伤,烟焰障天,倭被我兵围拢,窜水者俱被挠钩搭起,杀死八千余倭,一鼓而尽擒之,岂不畅快也哉!生擒倭酋哈日郎、萨多罗真、古欢昔容、夜郎孟哮罗等数十人,朱遏都绑缚到黄岩城下,一刀一个斩了这些倭奴驴头。

  那时哈儿鲁守黄岩,心胆俱丧,即时迎降。亮祖入抚其城,遂取了仙居、宁海等县。

  亮祖与儿子遇道:“方氏出没海岛,擅鱼盐之利,富甲天下,自谓闽、粤、浙、淮、燕、齐滨海之地,可分据以争天下,计难卒破。”亮祖善察地理,每夜登高望山,见有一方王气在杨氏山,遂发其地以破之。

  亮祖又同吴桢袭取明州,方国珍与子明善知亮祖难与抵敌,急急浮海奔于乐清之盘屿。亮祖身先士卒,追至海门口与战,自申至夜三鼓克之,大获其战舰士马,乘机进兵温州,扎兵马于城南七里。

  明善对父亲道:“朱亮祖父子智勇绝伦,若至围城,难以为备。今乘其初来疲困,以逸待劳,将锐兵三道击之,可挫其锋。”明善统领劲兵万余突出,与朱遇交战良久。

  亮祖遣人束刍扬草,出其不意从旁夹攻,明善大败而走,破其太平等寨,余兵溃奔人城。亮祖遣部将张俊、杨克明攻打西门,徐秀攻打东门,柴虎领游兵策应,四面攻打,遂破了温州,拿其员外刘本易。方国珍父子急携妻子遁去,朱亮祖人城,抚安居民,分兵巡瑞安,守将同佥喻伯通亦降,国珍仍遁人海岛。

  洪武爷复命廖永忠会汤和兵追之,海道郡县相继都下。汤和遣张玉持书招降国珍,谕以朝廷威德,及陈天命所在。国珍计穷力竭,甚是惶惑,乃遣子明善奉表乞降,亮祖送之军门,汤和乃遣使送国瑛于建康,得器械舟楫以万计。

  亮祖乃抚定温、台、明三郡,从此浙东悉平矣。遂进平章,后又同大将军平山东平陈友定,平两广。三年十二月大将军徐达征西,副将军李文忠平沙漠,俱班师凯旋。丙申,诏封功臣,赐金书铁券,略云:

  朕观古昔帝王创业垂统,皆赖英杰之臣削平群雄,戡定暴乱。然非首将仁智勇严,何能统率三军弼成伟功哉?我朝副将军亮祖宗臣有识,首应义旗,为朕将兵十有五年,池、泰转战,鄱阳援翊,灭汉歼吴,平方诛定,开拓南北浙、闽、江、广、山、陕,席卷中原,威震塞外,擒王斩将,不可胜数。

  顷者诏令班师,星驰来赴。朕念尔勤劳既久,树绩尤多,今天下已定,论功班赏,宜进高爵。尔辞疏属,愿就列侯,足昭谨厚,是授尔“开国辅运推诚宣力武臣”,特晋荣禄大夫、柱国、少傅、中书右丞同平章事、永嘉侯,参军国事,食禄一千五百石,俾尔子孙世世承袭。朕本疏愚,成遵先代哲王成宪,兹与尔誓:除逆谋不宥,其余若犯极刑,尔免二死,子免一死。于戏!

  “高而不危,所以长守贵;满而不溢,所以长守富。”尔当慎守斯言,谕及子孙,世为宗臣,与国同体,顾不伟欤。

  浩赠三代绮帛百匹,免其田土赋税五十顷。朱亮祖之所以能如此者,皆因刘伯温知其才而荐之也。

  始初方国珍侣乱之时,啸聚诸无赖之众,据于淡洋,其地僻远险阻,南抵福建界,名日“三魁”,盖私盐盗贼出没之地,方国珍因此而作乱。刘伯温深知其弊,遂奏欲于淡洋处立巡简(检)司以治其险恶,命儿子琏上赛,而不先白中书省。丞相胡唯庸大怒,遂欲药死刘伯温。盖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,刘伯温真可谓忠于洪武爷者矣。所以在元朝目击当时之乱,遂赋诗道:

  群盗纵横半九州,干戈满目几时休。

  官曹各有营身计,将相何曾为国谋。

  猛虎封狼安荐食,农夫田父困诛求。

  抑强扶弱须天讨,可怪无人借箸筹。

  愚按东南之患,莫甚于倭奴,承平日久,武备都轻,倘仓卒有变,何以御侮?今将戚将军《纪效新书水兵篇》并海防图式附列于此,亦借箸之一助也《水兵篇》内容有相寇情、谨行治、行船观日月星风云涛、避月风忌、浙东潮候、战船器用说、埋火药桶、满天烟喷筒、飞天喷筒、大蜂窠、火砖、火妖等节,因不属小说,故删——棱点者)。

目录
设置
手机
书架
书页
评论